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家里打草袋子

草編產(chǎn)品:草支墊,草袋,草簾,草繩 聯(lián)系人:張經(jīng)理 銷售電話:15937370357 點擊: 字號:

我對父親說,我的新書《長勢喜人》就要出版了。父親說,那我得好好看看??墒歉赣H看不到我的新書了,2003年7月2日清晨四點零五分,六十五歲的父親在醫(yī)院里停止了呼吸。在他走的前一天晚上,我和母親、大妹在病房陪他,九點多鐘,他從昏睡中醒來,幾天來他總是在昏睡之中,這樣也好,免了許多痛苦。我服侍他吃了一個杏子,卻發(fā)現(xiàn)那個小茄梨快要腐爛了,大妹跑去買了梨回來,剛好護士準備關樓道的門,父親感嘆說,我五個孩子,都借了力了。當時我為什么不讓妹妹買蘋果呢?父親最后吃的是梨。梨和離諧音,我知道我是迷信了。前兩天,小妹對媽說她感到有點不對勁兒,爸爸比前幾天愛說話。也是兩天前,媽媽要給他換衣服,爸說不用換了,過兩天他就出院了。在家里,二姐不慎將爸吃飯的碗打碎了。在他最后的幾天,只要他醒著不說話,他就翻來覆去看手,他的手有些僵硬發(fā)白,大妹問他,爸,你總看手干什么?爸說,手紋亂。爸又看窗外,看氧氣嘟嘟地冒泡。那天下午,長春下了幾年來罕有的大暴雨,我得知在老家我的三叔也進入了彌留之際,三叔最后常做的動作竟也是翻來覆去地看手。樁樁成讖,可我還以為他還能和我們多呆上幾天。
 
 
 
父親吃了梨,我又陪他說了幾句寬慰的話,他就忽然呻喚起來,他叫得沒有平時有力,卻一聲緊似一聲。我們慌起來,找醫(yī)生打了杜冷丁,可止不住痛,他佝起右腿,身子抽搐著,我所能做的就是在走廊里徒勞地來回走,我實在不忍心聽他的叫聲,我不知道父親為什么患的是癌癥,而且讓他承受這樣的痛苦。那晚一共打了三針杜冷丁,一針嗎啡,父親一直疼到天亮,醫(yī)生給他打了一針安定,他重又昏睡過去。中午時三舅從鄉(xiāng)下來,給父親捎來了鲇魚,三舅在他的耳邊喊他,他似乎還知道,可是三點鐘過后嗓子里卻起了痰,是那種白色的口沫。過了晚上七點,痰液越來越多了。媽說情況已經(jīng)不好了。又過兩個小時,醫(yī)生來測過脈搏,發(fā)現(xiàn)父親開始心衰,立刻用了一點強心的藥物,父親的心臟跳得又有了力量,可是過了半小時,他的脈象重又不穩(wěn)。醫(yī)生也不那么有把握了,但他說用了藥病人也許能挺到天亮,問我還用不用藥?我感到命運向那個最低點的滑行已經(jīng)開始加速度,父親正在準備離開我們。無論怎樣有心理準備,這一刻來臨時仍不免大感突然。醫(yī)生向我介紹有關“穿衣服”的事項,并讓我在一張紙上簽字,我看見那上面有“病人家屬拒絕搶救”的字樣,既然災難已經(jīng)不可避免,再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勞,那我沒有理由讓父親再承受痛苦。我簽了。好心的醫(yī)生將我?guī)У剿男菹⑹?,好讓我哭出來。最困難的時刻來臨了,我相信父親希望我堅強些,我同意取下抽胸水的管子和導尿管。終于熬過了凌晨一二點鐘,我們有時在父親的耳邊喊上幾句。
 
我們都相信他的意識是清醒的。我對父親說,爸,沒事,爸。我想他這會兒或許會緊張,我不能讓他獨自承受死亡將至的恐懼。我們看見他的眼角有時會流下一滴淚水。他頸上的脈搏也不清晰了,我和醫(yī)生商量聯(lián)系殯儀館的車,我不記得是誰來喊我,我跑回病房,媽已經(jīng)招呼大家給父親穿壽裝。我聽見媽招呼著父親讓他等著,父親的身體癱軟,但母親說他點了頭。穿了壽裝的父親躺在那里,我大聲地對他說,爸,你挺好的,咱家也挺好的,都挺好的,兒子會把所有的事都辦好。我看見父親流出了兩行淚水,我從父親的鼻孔取下氧氣管,他又安靜地喘了幾下,然后呼吸靜止。醫(yī)生對我說該讓殯儀館的車來啦,我看見天竟然大亮了,我忽然間意識到,父親是為我而堅持到天亮的,因為,他知道晚上我處理后事不方便。
 
離開醫(yī)院是在早晨四點四十分,舅舅告訴我,父親走的時間是四點零五分。靈車慢慢地在晨風中的街上駛過,我曾許多次看見過靈車駛過街道,但這次坐在車上的是我,我在送別我的父親。我看見有那么多晨練的老人,他們當中有許多人都比父親年紀大,那一刻,我生出了妒意。靈車在南湖新村的樓下駛過,是為了讓父親再看一眼他的家,我們的家。靈車駛過伊通河上的大橋,我看見河邊公園晨練的老人更多,他們在晨風中都那樣的快樂。路過中日聯(lián)誼醫(yī)院,我看見天空中飄飛著灰色的魚形風箏,那風箏一定是有顏色的,可我看到的只有灰色,灰色的魚兒在空中搖擺。靈車離開環(huán)城路,駛上去殯儀館最后的一段路,我看見太陽出來了,那么紅,那么大。我看見殯儀館的塔陵和煙囪了,在太陽下面,襯著灰紅相間的云,還有樹,還有路過的橋頭的嗩吶,還有撒開的紙錢,還有,爸,這是兒子陪您走的最后一段路。爸,我就要把您單獨留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了。
 
我很慶幸在父親最后的半個多月里能每天陪在他的身邊,他一直拖著不肯去醫(yī)院,他對醫(yī)院已經(jīng)感到絕望,對他出入那么多次的吉大三院腫瘤科尤為痛恨,他記恨在他上次住院最痛苦的時候,那兒的值班醫(yī)護人員態(tài)度消極而且毫無辦法。父親見我想送他去醫(yī)院,甚至說,你是怕我死在家里房子賣不上價嗎?我知道他是用這種刺激的話來拒絕我,再去醫(yī)院就不可能回家了,我的心里也不愿他離開家,總覺得有什么事情沒有給他做完。我給他買來幾片VCD,有《南征北戰(zhàn)》、《偵察兵》,還有《渡江偵察記》,他勉強看了兩個片子,他已經(jīng)坐不起來了,只要咳嗽就會隨之嘔吐,然后就呼吸障礙,憋得死去活來。我知道,他的左肺已經(jīng)不張,右肺的瘤子也快要長滿了。不止一個醫(yī)生告訴我,父親最后可能會憋死,而且會極端痛苦。到了醫(yī)院也沒有什么辦法,最后氧氣也會不好使,能采取的措施就是讓他昏睡以免痛苦。我的醫(yī)生朋友是這樣表達的,就讓老爺子平靜地睡過去。
 
看來長春是治不了我的病了,北京的大醫(yī)院也許行???父親故意說得隨意,但我知道他還抱著一線希望。我只能說,各地的治療手段都差不多。那就完了。父親的聲音很輕。爸,你知道嗎,如果有治,我賠上我的生命也愿意讓你活下去!我即使?jié)M足您去北京的愿望也是徒勞啊。在家里的最后幾天,我把壯壯帶去,父親一遍遍地重復著他的遺憾,他沒有機會和小孫子玩了。他說,小孩子要到五歲才能記事。我知道,他是在想他的小孫子會對他沒有記憶。讓他忘掉痛苦,那怕只有那么一小會兒,只有他的小孫子壯壯這一味“藥”了。六一那天早晨,父親特地讓媽給我打電話,囑咐我?guī)褖讶ス珗@里玩,去年的兒童節(jié),他在公園里看見那么多人都帶著孩子在公園里就想著今年這一天了。幾年前他就和媽媽“設計”他們的晚年,他最大愿望就是用小車推著孫子玩。壯壯給爺爺做鬼臉,父親忽然哭出來,爺爺不能和你玩了。他對還不懂事的孩子說。
 
我的同事到家里來看望,父親說,他說話的每一分鐘都很艱難。我的眼前總是出現(xiàn)父親愁苦的臉,父親說,這可咋整啊。六月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連下了兩天雨。二十四日一早我去腫瘤醫(yī)院辦完了住院手續(xù),父親又在家里堅持了一天,二十五日,必須送他去醫(yī)院了。120到了,將父親抬出房間時我看了一下表,時間是早晨七點十一分。我總想記住那些個關鍵的時間,靈車拉著父親最后一次走過家門的時候,當時我也記了,是四點五十幾分還是五點零幾分,我現(xiàn)在怎么也想不起來了。在殯儀館告別父親,我讓妻子扶母親先走,等我回頭,發(fā)現(xiàn)父親已被推走了,我沒看見他離開的最后的一刻,我為什么這樣昏頭昏腦呢?
 
在醫(yī)院里,醫(yī)生在父親的左胸抽出二千多毫升積液,加上氧氣的幫助,他的呼吸暫時得到一點緩解,但新的問題又出現(xiàn)了,因為插著管子,他無法翻身。這時他說得最多的話是后悔能夠行動的時候沒有采取“措施”,他責備自己還是沒有勇氣。你花得起錢,我遭不起罪了。在他走的前三天,他還對我說,我有一個好兒子,要不活不這么長時間,可也遭不這么大的罪。他說得那樣充滿感情,又說得那樣無奈。上一次在吉大三院住院,一個晚上,他真的準備上吊,被母親及時發(fā)現(xiàn)制止了。母親責備他,孩子這樣花錢給你治病,你要是這樣死了,人家不得笑話他嗎?在我的記憶中,父親總是那么火爆易怒,他那樣剛強的一個人,卻被消磨至此!父親尤其不能忍受在床上解決大小便的問題,他只讓母親一個人幫他做這些事,而且兒女都不能在跟前。父親不肯給我再添一點麻煩,即使他不肯吃藥,吃不進去東西,只要我勸他一句,他就會答應。他的眼睛毫不掩飾對我和小妹的喜愛,他的思維也清晰得很,他惦記著我的工作,給我出主意。我意識到和他的語言交流真是太少了,以前我回老家去,他差不多總是身在醉鄉(xiāng),他本來就嗜酒,我一回家他更高興,就要再多喝一點。
 
去年的正月初八,我和父親一起坐車離開村子,父親要到鎮(zhèn)上去修牙,那是我最后一次見他健步如飛的樣子。我回長春兩天后接到家里的電話,說父親一早起床右臂竟然斷了。
 
更可怕的消息接著來了,父親的病懷疑是肺癌,而且已是晚期。將父親接來長春是在正月十四,當晚一家人在外面吃飯回來,滿城都是煙花,我們的車不止一次地停下來,等擺在街頭的鞭炮燃過。我安慰父親說他被診斷肺癌已不是第一次了,這次也一定是誤診。四年前父親在喂豬的時候傷了右臂,拍片時發(fā)現(xiàn)右肺上有一小塊陰影,當時的診斷是肺癌骨轉(zhuǎn)移。我火速趕回家,車行路上,我的鼻血猛地流出。家里一片悲傷的氣氛。那次把父親接到長春,結(jié)果是縣醫(yī)院的片子拍虛了,右臂好好的,只是干活抻著了。但肺上的陰影仍然無法排除是癌。命運就在那一瞬間改變了,我們想起來父親上次患腦血栓住院時拍過一個胸片,記得肺上好像就有一個小白點。我和妻子當醫(yī)生的二姨到醫(yī)院的病案室去找檔案,就在我們快絕望的時候那張片子竟然找到了,我記得那是下午三點鐘左右,走廊里十分陰涼,兩張片子的白點一樣大小,父親當兵時開過山洞,曾經(jīng)咳出過石灰面子,而且兩年多沒什么變化,更因為骨頭上的問題已經(jīng)排除,我當時以手加額,欣喜若狂。如果我當時再慎重一些,如果我?guī)嗳ヒ患裔t(yī)院,可是沒有如果。后來人們安慰我,說當時有可能真不是癌,可我無法原諒自己,我當時是被一個癌字嚇住了,我的疏忽和無知可能讓父親失去了治療的機會,這讓我終生抱憾。父親是農(nóng)民,可他讓我讀了書,我應該知道外面的事情。就在四年前我還自得父親沒白讓我讀一回書,那次是姑姑到長春來,聊天時說到父親正喝著酒忽然摔倒,嘴也歪了,但在炕上躺一會兒就好了。我大吃一驚,父親是得了中風。那次因為用藥及時,沒留下什么后遺癥。但這一次,我卻無法挽留住父親。
 
父親得病以后,凡是報刊電視出現(xiàn)癌字都會立刻吸引我,但十七個月的求醫(yī)問藥,也真讓我領教了什么叫做癌。這個字強加給你的痛苦讓你的心理難以承受,而且那些藥物的療效都不可靠,而且,你不能放棄。父親的病我瞞了他一年多,我騙他是骨質(zhì)增生,肺上的東西也不是癌,但怕它癌變。父親也不是沒有察覺,他只是不愿真正面對??烧嬲苊鎸Φ挠钟卸嗌偃四兀课铱催^網(wǎng)上有一篇文章,說日本有一個女作家寫了幾本關于癌癥的書,其中有一本叫做《不要和癌癥做斗爭》,可不斗爭又怎么能行呢?父親最后出現(xiàn)右臂淋巴回流障礙,胳膊不斷地腫,我跑遍了長春的醫(yī)院,又讓朋友在上海咨詢,得到的答復都是沒有辦法,可病情不斷發(fā)展的后果卻是既定的,最后會腫到皮膚爆裂。那些天我一面安慰父親一面無望地奔走,我買回來中藥,父親吃了上吐下瀉,如果不是這樣折騰他的體力也許還能支撐一段時間,可是我不能坐等那一時刻的來臨哪。我唯一慶幸的是最后父親走得很平靜,沒再出現(xiàn)醫(yī)生告訴我的情景,我真的不敢想象那是一種什么感受。
 
處理父親后事那幾天,我的腦子總是木木的,我感到一切都匆匆忙忙。七月四日,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完畢,來送他的親朋們剛一上車,暴雨就傾盆而至。等待父親骨灰的那段時間,雨一直在下,我默默地看著雨中向上飛起的清煙,殯儀館有點大工業(yè)的光景,哪一縷清煙是父親的呢?人生竟然這樣簡單,卻要承受那若干的苦痛。去取骨灰時雨已變得很小了。我無法忍受殯儀館附近那些吃殯葬飯的農(nóng)民的叨念,她們成群結(jié)隊地出現(xiàn)在你的身邊,在你收骨灰的時候她們也會出現(xiàn),你捧起老人的頭骨,她們竟給你叨念起什么頭骨好后代聰明之類的話,我給了她們錢,終于忍不住讓她們滾開。我不能忍受在這種時刻的糾纏,人生難道就是這樣嗎?有多少人會真正關心別人的生死?可我失去了父親,我再也不能見到他,見到他的笑臉,聽到他的聲音,要想見他只能捧看照片,或在夢中了。
 
父親火化三天后,是傳統(tǒng)的“圓墳”的日子,我和母親還有姐妹們?nèi)ゼ赖焖?,從燒紙?zhí)幊鰜?,一個蜘蛛忽然掉到我的頭上,然后又落在父親的骨灰盒上面,大姐說,這是父親表示他很知足吧。父親知足嗎?他是一個農(nóng)民,他沒有那么多的理想,他活得那么簡單,那么實在,他唯一的祈盼是兒女們過上好日子。爸,我知道你遺憾沒和我們多過上幾年,操勞幾十年以后卻沒享受到更多的天倫之樂。
 
 
 
一九八六年七月三日傍晚,我和父親離家前往長春,父親送我去上大學。此前我往東走過二點五公里,向西走過五公里,向南走過三公里,那是我小學畢業(yè)去做爆苞米花生意時走過的路。最遠是向北的朝陽鎮(zhèn),縣城離我家五公里,我是在縣城讀的高中。我要上大學了,父親和母親帶我去商店買衣服,他們選中了一套七十塊錢的西裝,我堅決不同意,在他們的堅持下,我的第一套最貴的衣服花了四十二塊錢,這在當時是我無法想象的。我和父親半夜在朝陽鎮(zhèn)上火車,然后在梅河口換車,第二天早晨才到長春。車上十分擁擠,沒有坐的地方,父親讓我坐在地上,他一直站著。第一次離家這么遠,我的嘴上起了泡,上火加上幾夜沒有休息好,我入校體檢血壓低不合格,父親帶我去飯店,給我買了一盤醋糖刀魚,又看著我睡了一個午覺,下午體檢終于過關,父親也要走了。我送父親,我們步行去火車站,父親一路上話很少。到了車站,父親笑著和我告別,讓我再坐上學校接新生的車回校,告別父親時,我看見他蹲在一個廣告牌的下面,樣子十分孤單。幾天后,妹妹在信里告訴我,父親一進家門就和母親相對而泣,他們想我。父親再來長春是在一九九零年十月,那時我已經(jīng)大學畢業(yè)分配到《吉林日報》印刷廠工作,父親患了附睪炎,很惶恐的樣子,讓父親住進醫(yī)院,我忽然感到,父親老了,不再像我印象中那么堅強,我和父親在生活中的角色要換位了。
 
當年父親護“犢子”是出了名的,從大姐到我,只要在外面受了欺負,就會立刻喊出“回家找我爸”,連老師也懼他三分。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,有一次被別的孩子打了,很不體面地往家跑,老師忙著找來大姐,一直追到生產(chǎn)隊的豬圈那才把我拉回學校。我六歲上學,是村小最小的學生,說是“仁義”,實是膽小而且體弱,又總是胃痛,小學四年級以前父親經(jīng)常要背著我到朝鮮屯去針灸。加之“文革”遺風尚存,幾年前家長們斗出仇了,小孩子難免要受影響,被欺負的事也確實存在。我在小學的“表現(xiàn)”,父親真是大有“功勞”,當時學校有“實驗田”,每個學生假期都要交幾十斤糞,我總是超額完成,兩個姐姐完不成任務,老師來和我商量能不能“支援”一下,父親每天早晨出去幫忙撿來的糞都讓我一個人交了。父母和我“商量”我是絕不會同意的,姐姐們竟也不爭,因為我是家里的“人種”嘛。“人種”是父親造出來的詞,意指傳宗接代。幾個孩子中間,父親在吃用方面從不偏心,估計在心里一定還是“偏”的。父親喜歡男孩。
 
連生了兩個女孩,父親沉不住氣了,二姐到現(xiàn)在仍在說父親給她起名叫杰是為了把女孩“截”住。描述我來到這個世上,每次父親都說哭著喊著生個兒子,母親說你聽誰哭誰喊了?但我的出生確是險些要了父親的命。父親販來香瓜,高高興興地去鎮(zhèn)上給母親換雞蛋,結(jié)果大柳河漲水,他一手舉著瓜籃,一手拍水,走在河中間時已經(jīng)絕望,不知怎樣才脫的險。父親想再要一個男孩,但鄉(xiāng)下已經(jīng)開始“計劃生育”,公社來家里做“工作”,父親是隊上的會計,他和母親商量“躲”的辦法,那些天家里真的是好緊張,母親教我怎樣回答工作組的問話,記得鄰居來我家玩,我告訴人家說,工作組來了我媽就藏到小屋去,我媽說不能說呀。媽說,你連那不說都說了。母親到山里的二叔家去了,女人不在家就給男人做結(jié)扎,父親也得走了。父親離家是在一個清霜鋪地的早晨,他給我們燉了一二大碗肥肉,“虎一塊”,父親鼓動著我們。后來母親做過一次引產(chǎn)手術(shù),結(jié)果那真是一個男孩,父親一直說他只有我這一個男孩的命。小妹在一九七六年出生,母親做絕育手術(shù)那天下午,我在十字路口看見父親用手推車推著母親,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流淚,記憶中父母經(jīng)常吵架,但我還是認為他們的感情很好。手術(shù)就在大隊部的辦公桌上進行,做完手術(shù)的婦女都集中在大隊的兩鋪大炕上,我記得炕上躺滿了人,那一次全村的婦女差不多都“做”了。
 
我成家以后父母一直盼著我要個孩子,母親說她和父親經(jīng)常看孵在炕上的小雞崽,每次看都說,這要是有個孫子看多好。我問父親,爸,我要是生個女孩呢?父親說,那也沒辦法呀。父親喜歡男孩是有名的,村子里的小小子們總是老遠就喊他爺爺。他脾氣那么暴,卻最看不得大人打小孩子,你把小孩子打壞怎么辦?這時候他不分姑娘小子。我妻子的預產(chǎn)期是去年的四月份,二月份父親查出癌癥,我的心情因此就更忐忑。最后一次體檢,醫(yī)生告訴我是個男孩,我還是沒敢告訴他,我怕儀器不準,那豈不是讓他更失望?我的兒子出生還真的有一些波折,我和費迪的血型竟然不合,我們都是o型血,可妻子是RH陰性,這樣兩個人的結(jié)合生的孩子有可能出現(xiàn)新生兒溶血。我問醫(yī)生發(fā)生這種災難的概率是多少,醫(yī)生回答攤上就是百分之百。醫(yī)生說得沒錯,這意味著出了問題我們就不可能再有孩子了。老天保佑,我們逃過了一劫,我的兒子健康而且長得虎頭虎腦,具備一切討人喜歡的特征。焦急地等在家里的父親聽到有了孫子的消息哭了。父親如愿以償,他有了孫子,可是他卻沒有機會享受膝下弄孫的快樂抱撼而去,奈何,奈何。
 
 
 
父親有很多機會可以改變命運,但他最后成了一個農(nóng)民。父親知道當農(nóng)民的艱辛,他對我的期望是“當個小學老師,不下莊稼地就行”。一九八三年,我們家蓋了磚瓦房,那是村子里最早的磚瓦房之一,當時花了六千多元錢,到了今天我也想不出父親是怎樣攢下這么多錢的,后來母親告訴我家里拉了饑荒,那也不容易呀。我小的時候家里的箱子底還有一塊上海牌全鋼手表,母親不敢往外戴,那時候家里能有塊表也是了不得的事啊。家里蓋了新房,我可敬的父親樸素的想法是把西屋留給我結(jié)婚時用,他和我“各占一頭”。再早幾年,當時有人要和他給我訂“娃娃親”,我和那個女孩在房后的石頭堆上玩,旁邊拴著的牛在楊樹下倒嚼,樹葉嘩嘩響,天清氣爽,我記得當時心里有著很奇怪的感覺。父親拒絕了那門“親事”,我猜他心里對我的期望比他說出來的可能更大些。
 
我曾經(jīng)兩次向父親描述我的“理想”。第一次是在陽光明媚的地瓜地里,我們正在給地瓜翻蔓子,我向他要錢去參加長春的一個文學講習班,報名費是十二塊錢,我向他許諾我很快就可以賺回稿費,我當時小學畢業(yè),迷上了寫詩。第二次向他描述前景是在高考之前,我告訴他我要報考中國政法大學,考上之后我就繼續(xù)考研究生,將來從政當官,能當多大當多大。那天村里停電,我們在油燈下面進行對話,但主要是我說,我沒去看父親的臉,但從他的呼吸聽得出他十分激動。老虎一個能攔路,耗子一窩喂貓的。這是父親常說的一句話,我沒有成為“老虎”,父親希望我能“當官”,中國的老百姓沒幾個不希望子女“當官”??晌乙矝]做“耗子”,并且也算是“超額”完成了“任務”,我畢竟是十里八村考出去學生中還算是“混”得不錯的,父親一度因我十分自豪,人前人后多喝了不少酒。
 
 
 
父親有一張當兵時的上色彩照,梳著分頭,十分帥氣。他當?shù)氖桥诒?,復員時是代理副排長。父親說他高小畢業(yè),在部隊很受重視,他超期服役一年,轉(zhuǎn)業(yè)時部隊正準備送他去炮校深造。你爺爺幾天一封信催我轉(zhuǎn)業(yè),說他在家里養(yǎng)活不了那么多人,讓我回家?guī)退?。老人眼光太重要了。父親嘆息說,我是不會連累你們的。父親復員安排了工作,在公社做事。恰好又有一個機會可以去通化鐵路當乘警,當時的公社領導很器重他,說什么也不肯給他開證明,他和人家吵翻了,終于拿到了介紹信。結(jié)果通化沒有去成,他礙著面子不肯再回去工作就回家當了農(nóng)民。他成家后帶著母親去山里住,他們掙命地開荒,母親到現(xiàn)在還在說他們在山上干活時遇上雷雨天,他們往家里跑,雷就在身后一個個地響,地上一團一團的火光。父親又有一次機會,當?shù)毓缬肿屗プ鍪拢@時爺爺又來信了,讓他回馬家屯去幫他,沒等他回信,搬家的馬車已經(jīng)到了,他又一次“聽了話”,終于成了一個農(nóng)民。天南海北的哪都有,咱可不二五眼。我小時候聽父親喝酒時說他的“光榮歷史”,講他怎么開炮,怎么給連里贏得榮譽。和他喝酒的人都愿意聽他“吹”,父親的口才還真不錯呢。生產(chǎn)隊那些媳婦都愿意聽他說話。母親開他的玩笑,父親自豪地說,那咋的?父親說將來會電燈電話,當時村里人不信,現(xiàn)在已成現(xiàn)實。父親說將來會用大炮栽稻子,這不可能實現(xiàn),我估計他是在說笑。
 
我沒見過父親的幽默,我見的最多的是父親的“奮勇”。他在生產(chǎn)隊當會計,比隊長說的還要算,比誰都負責,他又脾氣不好,和別人發(fā)生沖突的事就常有,幾乎就是家常便飯。那時候母親總是擔著心,只要房前屋后傳來吵罵聲,母親就很慌張??烊タ纯词遣皇悄惆帧?赡苁悄赣H熟悉父親的聲音,差不多總是父親在和別人吵。他總是因為“公家”的事和別人打仗,母親說他“虎”,但他拿著鍘刀往外沖的樣子真是太兇了,驚心動魄,沒有人能攔住他,對方嚇癱了,幾乎跪下求饒,父親沒出人命至今我也認為是幸運之事。我童年的記憶還有父親和糧食所的人算賬時使勁兒喝酒,他為了隊里的人多吃上幾斤返銷糧。他當會計的“手把”好,其它幾個隊的會計賬算不明白都來找他。聯(lián)產(chǎn)承包了,父親不太情愿,因為“集體”沒了。很快他就當了社長,我上初一時穿過一件深紫色的大背心,那是父親當選全省先進的獎品,上面有先進工作者的字樣。父親的事跡還上過報紙,是村里一個教師寫的,他總?cè)フ腋赣H要稿費。父親說,我是上了報,可我沒得稿費呀。我參加工作后曾找過那份報紙,沒有找到。我的兩個舅舅家和三個叔叔家都在村子里,父親的工作就很難開展,他總感到很為難,選舉時叔叔們竟去選別人,這一定也讓他傷過心。母親又不同意他再干了,因為村子里的草垛總是著火,人心已大不如前。我們幾個孩子也勸他不要惹那個氣了,父親終于做出決定不干了,鄉(xiāng)上的領導輪番做他的工作,把他請到別的村子去喝酒,幾個主要的人物都出了面。父親喝多了,他最終還是拒絕了,他連當了幾屆社長和治保主任,他退出的那屆任期還有三年。他在病中多次給我講如果他是黨員就會當上支書,又講起鄉(xiāng)上對他的看重,言下大有不甘之意。我忽然間意識到他當初的選擇是多么艱難,我們都干擾了他的生活,如果是現(xiàn)在,我不但不會勸他不干,相反會支持他。
 
 
我的父親母親
 
母親愿意過城里生活,可父親更喜歡鄉(xiāng)下,如果不是有病,他是決不會進城來的,他說他要“堅守陣地”。五一節(jié)前,他堅持要回家去看看,我心里知道這是最后一次了,也鼓勵他回去。他回了,他圍著我們家的稻田走了一圈,他好長時間沒走那么多路了。我把兒子也帶回鄉(xiāng)下,村里的路窄了,路邊堆著沙石和垃圾。父親嘆息說,這路是我修的,都墊了沙子,那時候沒有人敢往路上扔垃圾,扔了的讓我看見不讓他。誰像我那么干呢?我把村里的欠款都還了,還攢了不少家底,現(xiàn)在都沒了。村子里的確不像從前了,大姑娘小媳婦好多都進了城,說是去當“會計”,她們中大多沒有文化,她們有人往回寄錢,家里游手好閑的丈夫拿上錢去賭,或去和人鬼混。村子里聽不到狗叫,雞都不多了,要在正房里養(yǎng)著,這也擋不住賊們。出去的女人也有不寄錢的,有幾個干脆幾年沒了音訊。每當我看見報上有死亡的不明身份的女子,總是想起她們。鄉(xiāng)風日下,村上的人大多不孝,有一家父親死了,母親患著浮腫病沒錢治,逢人便講,我兒子讓我找人家,我這樣的誰要我呢?遇上紅白喜事,去幫忙時婦女們都帶上方便袋,客人沒吃完就把菜碗倒空了,說是回去給孩子吃。不好的習慣導致肺結(jié)核大面積蔓延,幾乎就成了結(jié)核村。長白公路開通后,每年村上都有人死于車禍,其中包括我的四叔。人們說村子的風水已經(jīng)壞掉了。五一時我去給爺爺奶奶上墳,發(fā)現(xiàn)當年樹木繁盛的河套變成了真正的亂葬崗子,河水幾乎斷流,樹也差不多砍光了。玉米種到墳前,你剛栽上一棵樹,轉(zhuǎn)眼就被砍了去。四叔前年死于車禍,媽告訴我,父親和四叔的祭日是同一天。父親走的第三天,三叔也在老家病故。有人告訴我,你應該找人給看看,是不是塋地犯了什么說道。我不是一個迷信的人,但幾年來接連失去親人,讓我也很惶恐。父親臨終時告訴我他不想回老家去,那么不愿離開老家的父親竟然這樣說,讓我更感滄桑和凄涼。在他離家進醫(yī)院之前,他說要是他死了,我就趁沒人時去南湖公園里挖個坑把骨灰一埋就行了。我安慰他,事情沒有那么悲觀,等他出院后我會和他一起到長春的周圍去轉(zhuǎn),讓他自己選一個好地方。我一直認為,父母的家才是你的家,而你的小家只是“宿舍”,是你子女的家。父親走了,我的家空了一半。
 
記憶中看見父親第二次流淚是五叔當兵,那是一九七六年冬天,五叔是從后院走的,園子邊高大的楊樹在雪里十分枯瘦孤單,父親送走五叔一進屋就趴到炕上大哭。爺爺讓我父親回家?guī)退磥聿皇菦]有道理,父親確實將責任都擔了起來,在家里的三個叔叔的婚事都是他一手操辦,為了給幾個兄弟說媳婦,他可真是動了很多心思。五叔在軍隊要入黨,隊伍上來外調(diào),村里有人沒給說“好話”,說我爺爺是“狗腿子”。父親聽到消息立刻找去,講自己就是復員軍人,如果家里有問題他怎么可能當兵?他感動了來外調(diào)的人。父親在“文革”中挨打是因為大舅,他事先知道大舅要挨斗,局面難以控制,他留了下來,站出去喊要文斗不要武斗。他被關了起來,晚上他拿起看守的槍,準備“把那些壞蛋都突突了”。父親說他想起了我們幾個孩子,他終于放下了槍。母親總說,你爸年輕的時候正經(jīng)行呢,什么矛盾論實踐論一套一套的。父親在看場院的時候看《毛澤東選集》我是見過的。我對母親最早的記憶是我倚在她的腿邊聽她和那些文盲婦女一起背《老三篇》,母親說,領著學習的就是父親。父親竟然有幾年結(jié)巴了,那時我們生產(chǎn)隊有一大群結(jié)巴,彼此影響,在我們家里研究事,一個比一個說話費勁,嘴冒白沫的,下巴亂動說不出話的,他們大呼小叫,看著彼此還一陣陣兒地笑。這些人大多故去,父親在去世的前三個月,總是夢見他們來找他。這么遠他們還找到這兒來,估計我也快了。父親說得十分傷感,看上去那么無助。
 
父親把他當兵時的領章帽徽保存了很多年,和轉(zhuǎn)業(yè)證放在一起,我小時候經(jīng)常拿出來看看。父親很遺憾證件被換發(fā)過一次,新證件將他在部隊的立功受獎情況取消了。父親說他得過四次隊前嘉獎。第一次是打靶,父親當?shù)氖桥诒?,他是二炮手,一炮手連開兩炮指定目標都是“未見彈”,但炮彈打到了指揮所的前面。連長嚇壞了,傳下命令,說一炮手“犧牲”了,讓二炮手上。父親一炮命中,上面?zhèn)飨略拋?,說這一炮打得真準,如果是這個人瞄上指揮所大家就沒命了。開總結(jié)會,連長喊,劉永春出列,當眾宣布嘉獎令,并記三等功。第二次第三次也都是開炮和打槍,父親的第四次嘉獎卻有些不同,他們連幫老百姓去收山葡萄,他扛了最大一個筐裝得滿滿的,故意跑到了別人前面,連長說,哪個小伙這么能干?開總結(jié)會,劉永春出列,又一次隊前嘉獎。父親講得很自豪,也講出了他的童心和爭強好勝。我不記得是哪年了,我和姐妹們重新安排家里的照片,我們把父親戰(zhàn)友的照片大部分扔掉了,只留下幾張他經(jīng)常提起的。幾年前,有一次村子里來了一個算命先生,竟是父親的戰(zhàn)友,母親目睹了他們相認的激動場面。后來她當笑話講給我,說你爸見到個戰(zhàn)友兩個半大老頭擁抱在一起,戰(zhàn)友混得也不好,也不知真會算假會算。父親說,我還不知道他,他能算什么,瞎扯蛋。我沒看過父親和戰(zhàn)友們有合影,但他卻十分懷念和幾個戰(zhàn)友的友誼,有一次他和母親生氣了,他曾想著去找他的靖宇縣的一個叫王殿青的戰(zhàn)友,父親病危,我曾想要通知王伯,終于怕他情緒波動太大惡化病情沒有做。有記憶和牽掛很幸福,我很慶幸父親當過兵。天南海北的兵當中,我的父親當年一定很出色。
 
 
 
在父親病重期間,他除了看見小孫子會露出笑容,再一個樂趣就是看報紙。他看沒看報紙成了母親揣度他病情的一個指標。“你爸還看了一會兒報紙。”這樣我就放心了,至少今天是過去了,他沒怎么遭罪。父親看報紙竟看出了“門道”,你無法想象,我的父親,一個農(nóng)民,他開始準備“寫點東西”,他雄心勃勃地要回家去采寫一篇新聞,因為他“已經(jīng)知道東西是怎么寫出來的”,他尤其瞧不上我主辦的報紙上的情感傾述,他認為那些都是“編的”,而且,他也能“編”。鼓勵他寫作,并誘以高額稿酬變成了我們之間的小游戲,我們半真半假地探討什么時候能看見他的“大作”,父親每次都無奈而又躊躇地說“等胳膊好了的”。我則懷有私心,倘能留下父親的文字,該是我生之幸事。父親的雄心越來越大了,有一天我趕到醫(yī)院,二姐告訴我,“爸要寫長篇了,他要寫的人物是我的舅舅們。今年三月,第二次化療回家,父親又說要寫東西,我慫恿他口授,小妹記錄。他真的講了,小妹整理了八百多字。可惜他只講了那么一次,第二天他又開始了骨痛。
 
父親講了他童年時的事,但故事里卻沒有自己。我知道的他的童年是他六歲給人家放豬,遇上朝陽鎮(zhèn)的國民黨追八路軍,兩個八路從他身邊跑過去,讓他快躲起來,還扔給他幾個彈殼。他躲到一個坑里,國民黨兵以為坑里有八路,用機槍掃射,他只好在那搖鞭子桿。他還當過兒童團,我小時候家里有一桿扎槍,就是他當年的武器。他還講過他有一個老姨奶,在人家做小,他去看她,老姨奶偷著給他幾個粘豆包讓他快走。土改時一個有點偏親的地主把毛衣藏到爺爺家,六月天,奶奶讓他把毛衣穿在身上。在他走的前三天,他忽然說起在他三姐家曾吃過一頓那么香的鲇魚。我們從來沒聽他說起過他還有個堂姐。寫到這里我就很感慨,有多少人真的有興趣去了解父輩的事呢。我從來沒聽他講過當兵之前家里的日子是怎么過的,應該是很苦的。父親更愿意講他當兵和轉(zhuǎn)業(yè)之后的事。父親講他和生產(chǎn)隊里的小伙子們打賭,他用一個手指頭就能把一個十八歲的小伙子一按一個跟頭。他讓鄰居的姑娘站在拉鍬上他一端就端了起來。父親的力量確實很大,相比之下,我就覺得自己十分孱弱無用。
 
我對父親最早的記憶是我坐在炕上,父親趴在我前面問我,你想什么呢?我不記得自己想了什么,但我記住了父親問我。再大一點,他就開始和我“摔跤”,“我保證摔不過你”,父親一次次被我摔倒在炕上。他經(jīng)常倚在燈繩旁邊想著什么,嘴唇不自覺地抖動,他的頭上是一個墻龕,放著一個玻璃藥瓶做的煤油燈。差不多每年的臘月二十八那個煤油燈都會被摔一次,奇怪的是它竟然沒碎過。那時候我不知道為什么過年時父母吵架的次數(shù)那么多,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大隊組織軍烈屬開座談會,我和二姐去了。那種會對孩子的感覺是新鮮的,油漆斑駁的辦公桌,從小學校借來的長條楊木凳,桌子上擺著糖塊和瓜子,屋子里彌漫著煙葉的味道,散會時還發(fā)上兩張年畫和一封慰問信。高高興興地回家,卻發(fā)現(xiàn)油燈摔在地當中,地上還有紅色的洋蔥頭,屋子里彌漫著大戰(zhàn)爆發(fā)后的陰郁,并隨時都有再次爆發(fā)的可能。還有一個春節(jié),三十晚上,家里養(yǎng)的一只母雞死了,那雞有名字,叫白樂呵,就像有的雞叫九斤黃。父親十分懊惱。那一年果然不好。其實哪一年也沒“好”過,父母說不上什么時候就吵起來,兩人往一起撕巴,我們幾個有的抱著父親的大腿,有的攔在母親前面,“爸,別打了”,那聲音現(xiàn)在還如在耳畔。然后就是母親往外跑,父親讓我們?nèi)ネ刈贰3臣艽蠖嗍且驗榫司思医枇隋X沒還,或是說母親又往娘家拿了什么東西。姥爺家在一九六三年從山東吳棣逃荒而來,大舅家五個孩子,四個男孩,糧總不夠吃,姥爺當年在渤海跑船,到東北來不會干農(nóng)活,大舅也不太勤勞,日子過得就很不好。我們家好在只有我一個男孩,飯量又不大,糧食還算夠吃。大舅母來我家的次數(shù)多些,父親不在家時就拿點什么回去,估計母親對這種事又無奈又不肯承認,這就成了家庭大戰(zhàn)的導火索。
 
父親說,我日子好過是自己掙來的。他報怨舅舅家的不勤勞。小時候我們家的炕頭好像總是孵著雞崽,我們幾個孩子挨父親的打好像也總是因為用門夾死了小雞,大姐說,爸有一個原則,就是誰干了壞事就打誰,只打那一個。挨打時我們就往姥家跑,有一次沒穿草鞋就在雪里跑了去,我記得姥姥正在炕上烤火盆。父親到了姥家傻了眼,我病了,這把他嚇壞了,把我背回家去。據(jù)說也有例外,家里人總講,說我剛會坐的時候,小雞在我前面跑來跑去,我一把抓住一只,竟然將那小雞攥出了腸子,這把父親樂壞了,給我起個外號叫大爪。誰是大爪?我。大聲點。我。我記得這一幕,這是我七歲以前父親下工回來常和我玩的游戲。我記得他的笑臉和胡子扎在臉上時的感覺。如果能回到從前,我真希望回到童年,雖然多少伴著一些酸楚。
 
 
 
在我初二以前,家里還打草袋子,我們家那水田多,用稻草編草包是一個好副業(yè)。母親蹬草袋架子,父親帶我們幾個搓草繩。大妹小,母親干活時就把她背在身上。一天一宿地干也是常有的事。一九八三年以后日子好像好過了一點,我們讀書的費用也多了起來,到我上大學,父親開始借高利貸,饑荒一拉就是十年。我參加工作剛兩個月,父親就來長春看病,我瞞著父親在報社借了錢,我在報社有欠款一直到一九九五年。這中間雖然也能接濟家里一點,但家里還有小妹要讀書。后來母親告訴我,家里最困難的時候她去向別人借兩塊錢沒有借到,父親在家里找東西去賣破爛。母親說,你爸干起活不要命。他大中午在太陽下面給稻田除草,回家讓母親看他的后背為什么癢,母親一看,他的后背全是大水泡,他給太陽曬壞了自己竟會不覺。那時候我正準備成家,并且承擔了妹妹的學費,幫了家里一些,但家里的底實在太空了。我成家后父親就開始養(yǎng)豬,我給他的錢他全買了豬飼料,手里還是沒錢。不管家里怎樣緊,父親從不肯和我們姐幾個說一句,說到我時父親總說,孩子寫字掙那么兩個錢,又剛成家。我上初二以后家里的活父親就一點也不讓我做了,上高中時每次離家,遠遠地看見父親在地里彎腰勞作,我就暗暗發(fā)誓一定要好好讀書。參加工作了,更感到了城鄉(xiāng)的差別,吃到什么好的,我就想,我爸媽還沒吃過。前年,我拿上錢讓二姐夫陪父母去南方旅游,他們?nèi)チ颂K杭和南京。從長春走時我看見父親又黑又瘦,現(xiàn)在想起來,忽然間的消瘦正是癌癥的先兆。當時我如果領他檢查檢查,事情沒法回頭想了。去年七月底我陪父母去了一趟北戴河,從那取道山東吳棣縣,母親已經(jīng)離開老家四十年。最后我們在北京玩了幾天,從長春走的時候我還擔心父親的身體堅持不住,沒想到他越走越好,到北京時他差不多就健步如飛了。那次我們坐飛機回長春,他玩得十分高興。他愿意到處走走,我還不知道他的“玩心”那么重。他想多去一些地方,特別想去一次三峽……
 
父親以前從不吃糖,從今年三月開始他開始吃冰糖,在睡前也吃,我猜想他是感到苦??嗔藥资辏F(xiàn)在日子終于甜起來了,可以衣食無憂,可他在這個時候卻走了,子欲孝而親不待,人生之憾事莫過于此。父親走了,我已在家族的序列中站到了前列。懷念會在淚水的滋潤中慢慢長大,根深葉茂,但也會隨著我的老去消亡,我的記憶也會消失。倘我的文字會留下一點,我希望父親和我永在。父親,如果真有輪回,我真希望再當您的兒子。我們共同經(jīng)歷了那么多,無論怎樣,和您在一起的日子我沒過夠啊。
 
 
 
父親,我就要寫完這篇文章了,此時正是早晨,又一天太陽升起了,陽光明媚,您在看著我嗎?我能夠感覺到您的目光,溫暖而濕潤。爸,您再聽我叫您一聲,爸——爸——爸——
 
父親,我的父親走在陽光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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