草苫:有關(guān)一場農(nóng)事的戰(zhàn)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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時間像扯緊的橡皮筋,緊繃繃的。地里的活計長出了腿腳,東奔西走,在橡皮筋上跳來跳去。
頂柱林立,秋拱地被來來去去的腳步踩成了懶漢的被窩,油光可鑒,鐵板一塊。咋能讓嬌氣的菜豆睡這樣的床鋪上呢?不怕,秋拱地還要施上肥料,撓兩至三遍,像把舊被套重彈一遍,被單洗兩遍,在風(fēng)和日麗的日子,放在陽光下曬得暖暖和和。
撓過的田地平整的像綢緞一樣鋪開。
在一個無風(fēng)靜火的天氣,扣棚了。明明無風(fēng)靜火,待把塑料大膜扯起,風(fēng)卻調(diào)皮地從一頭鉆進去,從另一頭鉆出來,人喊著:扣下,扣下!風(fēng)開始東奔西竄,把塑料膜的肚子氣得一鼓一鼓的。風(fēng)玩累了,鉆了個空子,跑到樹梢上,高高地看蠢笨的人的笑話。
人無暇顧及樹梢上的風(fēng),把進風(fēng)一頭的塑料膜埋進土里,所有的人到另一頭,把塑料膜扯得像日子一樣緊,按到地下埋起來。緊接著兩人一班箍鐵絲,鐵絲兩端系在大棚兩側(cè)的磚墜上,磚墜在兩根頂柱中央的外圍,深深埋在地,地面上留有一個鐵絲圈成的磚鼻。磚墜是大棚扎在地下的根,伸出圓圓的手,緊緊拉住箍大棚的鐵絲,仿佛一溜跟腳的孩子拉扯著媽媽的衣襟,風(fēng)越大,它越怕,扯得越緊。
一伙人吆喝著,拉扯著,忽略了淘氣的鐵絲茬兒,擠眉弄眼的鐵絲茬兒伸著舌頭跳出來,一口咬住了塑料膜的肌膚。“掛爛了”,風(fēng)從窟窿里嗖嗖來去,像個搗蛋鬼,真想抓往它打一頓,可誰也抓不住它。
膠帶的封口費很便宜,有兩塊錢就能滴水不漏,有時也出紕漏,明明封得好好的,不知誰把風(fēng)聲透露出去了,膠帶四周聚集了密密麻麻的小水珠,像一隊兵勇舉著擂木撞門,膠帶被擊潰了,如傷兵脖子里吊著的繃帶,垂頭喪氣地耷拉著風(fēng)又進退自如了,大棚里積攢的溫度在溫度計上一點一點降下去。
有一種防水膠帶,價格是普通膠帶的幾十倍,外包裝上寫著曰本字,是不是要愛國?是不是要抵制日貨?自己跟自己搿扯,猶豫一陣子,立場就淡了。也決不會對曰貨一百個放心,把粘滿水珠的裂口處用衛(wèi)生紙吸附干凈,用防水膠帶封住,然后再貼上一塊略大于孔洞的塑料膜,用彎針把四周縫好,然后再把針眼粘好。
彎針是直針的改造,把直針在火上燒紅,用鉗子扭彎,彎針實現(xiàn)了一個人在大棚內(nèi)部縫紉的可能。
永遠忘不了那個下大雪的冬天,厚厚的雪像一個個仰臥在棚膜上哼哼的大白豬,我在大棚里走來走去,驅(qū)趕著賴在大棚上的豬群。苗床上方被雪壓塌了一個長口子,棚內(nèi)有針線,我兜里有火機,把針弄彎,裂口被補上了,關(guān)上了大棚的天窗,把風(fēng)雪阻擋在外。溫度像個失散的孩子又回到溫度計上來了,時間已是深夜。
一座一座塑料大棚,鋪天蓋地。
肩挨著肩的兄弟,像焐了一冬的漢子,俯下身,撐起大地一彎彎白光光的脊梁。
綠色哨兵
小雪節(jié)氣未必有雪,不知道那群孩子一樣純潔的小雪藏哪兒去了?
節(jié)氣到了,甘藍就得播種,甘藍是早熟的春甘藍,有中甘十一號,甘藍F1,日本小寶,從定植到商成熟四十至五十天。
這個地方只把紫色的甘藍叫甘藍,綠色的甘藍叫大頭菜,不知道是為了區(qū)別還是別有歧視在里面,紫甘藍價格偏高,種植管理較相對嚴(yán)格。
撓好的田畦,稍用鐵銑平整,用水洇透。泥土喝足了水,變得暄軟,像個剛生產(chǎn)完的媽媽,慵懶地伸出胳膊,把大頭菜的種子攬在暖暖的懷抱里,撐起竹弓,蓋上地膜的被子。種子在媽媽的懷里睡醒了,不幾天,伸伸懶腰,探出針尖一樣的小腳,慢慢站起來,頭頂著個種子殼,虎里虎氣地四下張望,地膜擋風(fēng)遮雨,大頭菜一天一個樣。
大頭菜最先定植在大棚里,是大棚里的先鋒。白天陽光足,大頭菜豎起綠巴掌,熱氣順著它的毛孔鉆進去,它體內(nèi)是一個巨大的加工廠,生產(chǎn)的葉綠素陳列在葉片上,綠得照眼。大棚的夜晚空蕩蕭瑟,菜豆苗兒躲在苗畦里的二膜下面,尚未移栽。寒冷像餓了一天的土狗,成群結(jié)隊地撲面而來,小個子的大頭菜嚇傻了,全身的汁液凝固,被冰凍。待第二天的陽光照進來,大頭菜變得青一塊,白一塊的,全身傷痕累累。
大棚膜上的水兵啪嗒啪嗒趕到了,降落在大頭菜寬大的葉片上,像在綠帆上滑翔,順著葉脈光滑的跑道,一頭鉆進大頭菜腳下的土地。
舒展的大頭菜葉子擋住陽光的嘴唇,免得這張大嘴把它身邊的的水份吮吸干凈。陽光只是逗它玩兒,它把水份吸附在大棚膜上,又放任水珠兒跳下來,樂此不疲。大頭菜沒有法子,招著大手召喚水珠兒:來啊,來啊,到我這兒來。水珠兒才不聽它的呢,獨自跳來跳去,弄得大棚地里到處濕漉漉的。
蝸牛最喜歡潮濕的環(huán)境啦,大棚里暖烘烘的,貓了幾個月的蝸牛鉆出尿素粒兒一樣的外套,背著黃米粒大小的房子,躲進大頭菜的葉片下,極慢極慢地爬上葉片背陰處,伸長幼小的唇吻,啃食出一個個像煙頭燒燙的孔洞。它大前方運輸濟養(yǎng)的路線被截斷,需繞開孔洞,轉(zhuǎn)一圈才行。不知道大頭菜覺沒覺出疼?
蝸牛開始被一只只捉起來,在頂柱上擠碎了殼,沒有了殼的蝸牛不幾天就死了。四聚乙醛蝸殼凈是蝸牛的安樂死,有效成份含量百分之八,四聚乙醛含量百分之八,是一種針對有害軟體動物特效的殺螺劑,顆粒均勻,引誘力強,具有誘殺和觸殺之作用,蝸牛通過對藥粒的吸食和接觸,使體內(nèi)的乙酰膽堿酶大量釋放,致使蝸牛分泌出粘液,神經(jīng)麻痹,脫水而死。
四周拋滿了蝸牛的空房子,大頭菜的傷痂漸漸痊愈。每兩個頂柱之間,三三兩兩的大頭菜像排排哨兵,綠綠地站著。
十三歲的姐姐帶著八歲的弟弟給大頭菜澆水,大頭菜是棚里的副業(yè),仿佛逆境中成長的孩子,但你永遠不要氣餒,哪怕有一年只有五毛錢一斤,價格的好壞不說,大頭菜創(chuàng)收的十元錢與菜豆創(chuàng)收的十元錢,價值其實是等同的。
扶摸一棵菜豆的體溫
爐火吐著淡藍色的舌頭。
菜豆種子身上蓋了一層透氣的營養(yǎng)土,長了尾巴的熱氣,屁股一扭,順著營養(yǎng)土的孔隙鉆進去,種子伸伸胳膊腿兒,翻了個身。天太冷了,節(jié)氣是大寒,種子又呼呼睡著了。
爐子是一米多高的大爐子,窖在苗畦里,像個大個子煙鬼,一口一口的濃煙從煙突里冒到棚外去,盤旋著升到棚頂,大棚膜上的薄薄的冰凍咳咳連聲。
種子還在熟睡,身上罩了一層兩米寬的二膜,又罩上一層三米的二膜,一層套著一層,周遭圍著草苫子。寒風(fēng)削尖腦袋想鉆進去,總被草苫拒之門外,它圍著苗畦打轉(zhuǎn)轉(zhuǎn)。爐火吐著淡藍色的舌頭,狼群一樣的寒冷退縮了,灰溜溜繞道別處,逃潛到暗處去了。
爐火也有打磕睡的時候,加上一爐子煤塊,誰知苗畦里的空氣越來越稀薄,爐火競熄滅了,寒冷反噬回來,萌動的種子哆嗦著,抽成一團,嚇得把腦袋又縮回肚里去,一動不動了。
重新引燃的爐火睜大紅紅的眼睛,吞吐滾燙的呼吸,被寒冷打劫的高溫被解救出來,靠近爐火的種子,嫩白的根須像四射的銀針,爭先恐后地擠出來。三五天過去,種子宣誓一樣,紛紛舉著拳頭站起來,一片連著一片,成了一支隊形整齊的田間隊伍。撒豆成兵,紅的馬,綠的馬,浩浩蕩蕩,旌旗飄飄。
吃敗仗是常有的事,僅靠太陽光,夜晚溫度低,膽小的菜豆的躲在地下,時間久了,全身靡爛,潰不成軍。
烏黑的煙煤是援兵中的下等兵,易燃煙多,油亮的鋼煤脾氣剛硬,不易指揮,一賭氣就撂挑子,啥也不做,獨自熄火睡覺。
煤球是煙煤的另一支小分隊,按比例摻了土,全身打通了十多個窟窿眼兒,像添了十多個風(fēng)箱口,空氣上下貫通,火勢迅猛,缺點是燃燒的時間短,有人想出來簡易可行的法兒,倒扣了一口大鍋,在鍋底抹上泥巴,鍋底一次放十幾塊煤球。有一次村里的小見在倒扣的鍋底放了五十塊,這樣夜里不用去添加,第二天一早他去市場賣了一車白菜,回來急急忙忙去大棚看一眼。
他鉆進大棚,把頭探進苗畦,一股無色無味的氣體像拉動了開關(guān),一下斷開了他生命的電源。
120來了,他己經(jīng)沒有了一點兒生命的體征。120走了,小見的靈魂一定還沒走,沒準(zhǔn)他就在旁邊,看著媳婦兒趴在自己的尸首上哭嚎,他也一定看見了十六歲的女兒跪求白大褂:叔叔,您救救我爸爸吧,我求您了!八歲的兒子一臉茫然,他大概幻想著勞累的爸爸又睡著了吧。
小見死時三十九歲,臘月初七是他的忌日,茫茫人海像鋪天蓋地的菜豆一樣遼闊,親人們想忘掉一株菜豆那樣忘記小見,可做不到。
小見的靈柩放置了多天,沒有奇跡發(fā)生,只好下葬了。小見的體溫全部輸送給了自家的菜豆,菜豆地里都是他的身影。
在一首唐詩里勞動
鋤禾日當(dāng)午,汗滴和下土。
誰知盤中餐,粒粒皆辛苦。
陽光推開一扇窗子,灼熱的光線魚涌而出,鉆進密不透風(fēng)的塑料大棚。水珠兒在草葉上打了一個滾,沒入泥土里,隨即又拉住陽光四射的絲線,往上爬,爬上大棚膜,又骨碌碌滑下來,摔在淺白色的土坷垃上,留下一個淡黃色的腳印兒,腳印兒也只是停留一會兒,隨即又撒開腳丫,拍拍屁股,走得連個影兒也沒有了。
菜豆葉片打開,翩翩起舞,它腳下的鐵索子草、香附子、灰灰菜像一群虱子叮哎在四周,看得人心癢癢的。
大棚里的燥熱像蟬伏在夏日的枝頭知了知了的鳴叫。汗水在人的額頭上劃船,焦黃的小便在畦埂的凹窩里打著泡沫的漩渦,不大一會兒功夫,又騰云駕霧,空氣里彌漫了尿騷味兒。
棚里的人三三兩兩下晌了,王二媳婦兒還在。她曾是村里最怕干農(nóng)活的女人,到工廠做工,跟廠里推銷員跑了。推銷員的老婆死活不離婚,逃是逃不掉的,離婚后的王二媳婦兒吃了回頭草,又回來跟了王二,兒女是她這根藤蔓上結(jié)出的一對苦瓜。王二和田地一樣無比寬容,重新接納了她。
王二媳婦兒像重新?lián)Q了一個人,拼死拼活的在大棚里勞作,脫掉棉褲,脫掉棉襖,脫掉保暖內(nèi)衣,撤下二膜,撥去弓子(撐二膜的竹片),開始在大棚里系繩坯,好讓菜豆找到向上的路。
不一會兒,王二媳婦兒的光脊梁就像穿了一件汗水編織的小褂。毛毛蟲一樣的汗水,順著眼角爬進她的眼睛,不是淚水也是淚水了。
大棚聽雨
百米水聲,如鼓點,零亂地敲。
急雨如箭鏃,砰砰砰砰砰,擊中大棚銀白的盔甲,大棚膜柔軟堅韌,以柔克剛。水兵們成群結(jié)隊地沖下來,撞得頭破血流,雨水的血液仍然是雨水,場景似乎并不血腥。敗下陣的水兵從大棚膜上撤退下來,匯編成另一隊水兵,圍攻大棚的兩側(cè),大棚成了一艘擱淺的船,被水兵上下夾擊。
急雨很難攻入大棚,步伐加快,無法在大棚膜上站穩(wěn)腳跟,剛靠上大棚就跌落谷底,雨水損失慘重。鼓點細敲,水兵們換了陣法,細雨沙沙,沙沙,瞅見大棚膜上的折褶,搭上云梯,水兵們陸續(xù)登陸,越聚越多,眼看就要攻陷大棚了,不想?yún)s被誘敵深入,一截鐵絲兒扎破棚膜,順手牽羊就把水兵們引入大棚,拋落在菜豆腳下,菜豆的根須把雨水拖進土壤,捆綁在泥土的陷井里。
雨水擅長夜襲,在黑暗里長驅(qū)直入,在大棚膜的折褶和凹窩里屯兵百萬,手電的螢火孤掌難鳴,水兵在茫茫夜色里發(fā)出嘀嘀噠噠成串的叫囂,潛過鐵絲打下的孔眼包圍了菜豆,菜豆的領(lǐng)土被水兵攻占,一個一個腳印陷進去,菜畦滿目狼藉。
凍雨是最難纏的對手,它們穿著防滑靴,帶著匕首。凍雨落在大棚膜上滴水成冰,大棚膜膽怯龜縮,凍雨的鼓點尖銳而余音清脆:咚咚咚咚。
大棚膜上的凍雨,用鋒利的刺刀團團圍著,大棚掛出免戰(zhàn)牌,等待太陽的援兵。吶喊高呼的光芒越來越近,融掉了冰的刀,斬開了凍雨堅硬的外殼,緊貼大棚膜里面的內(nèi)應(yīng),也開始原形畢露,啪嗒啪嗒繳械投降。
水滴啪嗒啪嗒,啪嗒啪嗒,像農(nóng)人雨歇歸家,疲憊的腳步。
倒著行走的寒潮
上升的溫度突然停下來,劃上紅線,把自己阻止,并慢慢后退,違約的北風(fēng)一改溫和的面目,露出猙獰的嘴臉,像電影里面的一句臺詞:我胡漢三又回來了。
北風(fēng)鋒利的刀片零零星星地切割著裸露的肌膚,太陽鞭長莫及,更助長了寒潮的野心。寒潮聚水成冰,大棚以寬厚的體溫對抗,冰一時化成水,水一時凝成冰,展可了一場拉鋸戰(zhàn)。
在大棚北面一角,燃起火堆,續(xù)上潮濕的柴禾,狼煙滾滾,借助風(fēng)勢向南撲去,聚在大棚上方的寒潮被煙霧裹掠,四下逃竄,冰茬兒長出圓溜溜的腿腳,沿著大棚咕嚕咕嚕跑得沒影兒了。
也有空城計的謀略,把大棚四周封死,燃放百分之六十五百菌清腐霉利熏劑,大棚里布滿濃煙,不但熏殺了灰霉、霜霉病菌,連寒潮也不敢貿(mào)然進棚,提升了棚溫二至三攝氏度。
一旦寒潮的先頭部隊站穩(wěn)了腳,筑起冰冷的工事,寒冷會一波一波的沖鋒,系上繩坯的菜豆沒有絲毫還手之力,葉片很快被冰占據(jù),綠綠的汁液滯留,變得僵硬,自己捆綁了自己的手腳。端著炭火盆在大棚里奔走取曖,法子是笨了些,卻也實用。旺相的炭火,喘著熱呼呼的粗氣,撲面而來,但若投放在大棚里,有點杯水車薪,就像一只甲殼蟲空投到莊稼的森林。端起炭火盆東奔西走,這兒送點溫暖,狙擊一下,那兒送點溫暖,狙擊一下,有點像游擊戰(zhàn)。
黎明前的黑暗,寒潮展開最猛烈的攻勢。別出心裁的打法是派遣蠟燭奇兵,順著畦埂二至三米布排,待大棚膜漸漸抵擋不住越聚越多的寒流,蠟燭兵被依次點燃,像一束束小小的火把。聽過一個乞丐在寒冬光著身子遠望一堆火而沒被凍死的故事,高端豐潤的蠟燭兵舉著明晃晃的火光刀槍,威嚴(yán)而不容侵犯,菜豆是不是看到了身邊的燭火,精神也倍受鼓舞?
寒潮在天亮?xí)r分退兵,清點菜豆損傷狀況,有的葉片變暗,變暗的葉片慢慢會留下一塊白色的傷疤,有的陣亡了,全身上下僵硬,直至變軟干枯,全軍覆滅也是有的,辦法總比困難多,把菜豆的尸骨整理出來,東山再起,補種長條的豇豆。
倒著行走的寒潮,其實是強弩之未,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(zāi)難。困境中堅持,堅持最后一下,你就抵達了和煦的春天。